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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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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章

傭人關上門, 夾中他的手腕,趕緊又拉開:“先生,您別為難我啊, 我也就是個守後門的門房, 放您進來,老爺要打我的。”

李香庭忍著痛:“那請問你家老爺叫什麽?”

“老爺姓朱,”傭人左右看一眼, 壓低聲音又道:“朱義訣。”他縮回頭,“聽見了?您啊, 還是別惹事的好。”

李香庭並未聽過此人名號:“那麻煩你通報下, 我叫——”

不等他說完, 傭人又掩了掩門:“您怎麽說不通呢?”他見李香庭焦急的神情,想來又是個為情所困的癡情男子,搖搖頭勸道:“先生相貌堂堂,氣質出眾,定不是普通人家出身, 非執著於煙花女子幹什麽?放手吧,找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的姑娘娶了。”他掰開李香庭的手,把人往外推。

李香庭反拽住他:“什麽意思?什麽煙花女子?”

“吳樂巷的新花魁啊, 先生不知道?”傭人嘆口氣, “您還是長點心眼吧,別被女人騙了錢還傷了心。”

李香庭怔楞地看著他, 等反應過來, 手被扯開, 門也被關上了。

他一直在這等到黑夜, 幾個人從後門進出,卻一直不見戚鳳陽出來。

還是那門房好心, 出來又與他說了句:“那女人傍晚就從側門走了,別傻等了,你要真想找她問個究竟,就去滿月樓吧。”

無人不知滿月樓,表面上是個茶館,裏頭卻做著身體買賣。

李香庭一路渾渾噩噩,直到車夫催促他下車,才緩過神來,付了錢。

剛落地,就有艷麗的女人迎過來,勾上他的胳膊:“老板,進來玩啊。”

李香庭將女人的手從身上拽開,禮貌地點了個頭:“抱歉,我來這找人。”

女人笑道:“來這可不就是找人嘛?”

李香庭再次推開:“請問這裏有個叫戚鳳陽的女孩嗎?”

“什麽鳳啊陽啊的,沒聽過。”女人又要攀上來,“老板先進來喝杯茶,外面熱。”

李香庭立馬躲過去,快步往裏走。

女人在後跟著:“老板慢點走,我都跟不上了。”

李香庭像避瘟神一樣躲開,大廳裏人煙稠密,喧嘩躁動,有品茶聽曲的、猜拳喝酒的,還有抱著女人嬉笑,劄手舞腳的。

他在人群裏穿梭,香味臭氣混雜著,熏得他頭昏腦漲,五彩斑斕的人影不斷從兩側掠過,令人眼花繚亂,仿佛墜入無際的迷霧中,找不著出口。

仙姐一把攔住這沒頭沒腦亂沖的男人:“小爺,您這是找誰呢?”

李香庭看過去,見這婦人穿金戴銀、衣著華麗,可能是傳說中的老鴇,便問:“您好,打擾了,請問您是這負責人嗎?”

仙姐從頭到腳給他打量一通,捂臉誇張地笑了,頭一回見這麽客氣的,瞧這呆頭呆腦的書生氣,定不是常來這種地方玩的客人:“是啊小爺,仙姐給你介紹幾個姑娘?我這兒的姑娘個個水靈,您是喜歡南方還是北方的?”

“不用,我找人,戚鳳陽,我是她朋友。”

這香餑餑,可真是個活寶,仙姐笑臉相迎:“小紅月呀,在呢在呢,我帶您去找她,不過話說在前頭,她可是很貴的。”她把手伸到李香庭面前,“小爺,您看。”

李香庭沒來過這種地方,也不懂規矩,他只想盡快見到戚鳳陽,掏出幾張鈔票放到老鴇手裏:“我只帶了這些。”

“夠了夠了!”仙姐沒想到這小爺出手如此闊綽,把錢揣懷裏,趕緊招呼人上樓,“快請,這就帶您去見她。”

李香庭跟著仙姐上了三樓,兜兜繞繞來到相對安靜的一間屋門口。

仙姐敲了敲門,客客氣氣道:“月呀,有客人來啦。”

“不接。”

李香庭  心裏咯噔一下,是戚鳳陽的聲音。

“月呀,你出來見一下,陪客人喝兩杯。這可是個貴客,給了媽媽好多錢呢,快收拾收拾,好不好?”

裏頭沒動靜了。

李香庭拉開仙姐,直接推開門,只見戚鳳陽頭發披散,穿了件寬松的白色麻布裙子,拿著畫筆在畫布上快速刷著。

她頭也不回,懶洋洋地說:“說了不接客,我累了。”

李香庭緩慢走到戚鳳陽身後,看著她面前的畫布,筆觸雜亂了許多,充滿了宣洩與焦躁。

戚鳳陽耷拉著眼皮,看向右側的落地鏡,兩人的目光碰撞到一起。

仙姐探頭往裏看,見戚鳳陽沒轟人,滿意地退出去:“月,那你招待好客人。”

整潔的房間陷入長久的靜謐。

戚鳳陽挪開目光,繼續畫畫:“你怎麽來了?”

“我來找你。”李香庭走過去,握住她拿著畫筆的手,“你在這幹什麽?跟我回去。”

“我在幹什麽,你看不到嗎?”戚鳳陽故意輕笑一聲,“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。”

李香庭看著她陌生的表情:“這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,我帶你走。”

“你回去吧。”戚鳳陽收回手,繼續作畫,“我現在過得很好,有錢,自由,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。”

“自由?”李香庭奪了她的畫筆,“你管這叫自由?”

“起碼我不想接客的時候,可以不接。你走吧,以後也不要再來了,傳出去對名聲不好。”

“你跟我回家,我們回去說。”

“這裏就是我的家。”

“阿陽!”

“少爺,我現在叫小紅月。”

“我不管你叫什麽,變成誰,我只認你這個人。”李香庭把她拉起來,“回家。”

戚鳳陽用力甩開他,退到茶桌邊坐下:“少爺要想喝酒,我大可奉陪,其他事情就免談了。”

李香庭盯著她無神的雙眸:“是我家裏人把你賣到這的?”

戚鳳陽沒有回答。

“是我爸?”

“少爺,”她垂下眼,笑了一聲,“別為了我再跟家裏鬧,我們這些做奴的,一張賣身契,不就是從那兒賣到這兒,從這兒賣到那兒。”

“我從沒往賣身契上想,如果早知道有這個東西,一開始就會毀了它。”

“你毀了一張,兩張,十張,能毀掉所有嗎?”戚鳳陽苦笑一聲,“少爺,你教我人權、平等、自由,那不過是希望中的社會,你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,看看樓下那些笑臉陪客的女人,哪個不是從被迫到接受。跨過心裏那道坎,也沒什麽大不了的,做什麽不都是混口飯吃。我就這樣也挺好,剛才你也看到了,朱家老爺看上了我,出手闊綽,給了不少錢,這裏的人對我都客客氣氣的,我也不用出去招攬生意,就天天坐在這畫畫,想出去逛街,吃東西,看電影都可以。”

李香庭沈默了。

“少爺,你該走了。”

“我幫你贖身。”

“謝少爺好意,我這殘花敗柳之身,不值得。更何況我很喜歡現在這種生活,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。”

李香庭忽然走到她面前,彎下腰,輕輕抱住了她。

戚鳳陽身體忽然僵住似的,明明身處溫室,卻如若冰天雪窖,冷得發顫。

“你不用故意這樣說話刺激我,我知道你在想什麽。你說得對,我力量渺小,無力改變這個世界,可我不能把你丟在這裏。”李香庭松開她,“以前是我疏忽了,以後我會保護好你。”

戚鳳陽看著他通紅的眼睛,心被揪住一般。

李香庭摸了下她的腦袋:“我去處理好一切,你等我來接你。”

戚鳳陽已經說不出話了,她怕自己一開口,眼淚便會掉下來。

李香庭走了出去,溫柔地關上門。

那一刻,她的眼淚再難控制地流了下來。

什麽好日子。

從被賣進來那一刻,他們為了逼迫自己就範,便不停地折磨,怕在身上留下傷痕,把人倒吊著,一下一下往水缸裏浸。

有很多個瞬間,她都想死了算了,可又有更多個瞬間,她想起了那些美好的事。

畫畫……

讀書……

少爺……

少爺。

她還沒來得及跟他學做雕塑。

還沒有去他口中的教堂看壁畫,去博物館看聞名世界的雕塑,去感受巴洛克、洛可可、古典主義、立體主義……

在一次又一次窒息中,戚鳳陽妥協了。

她這渺小的、不堪的身體裏,還盛放一個並不渺小的靈魂。

她還期盼著會有一天能帶這個靈魂,去遙遠的國度。

去看看,他口中的歐洲,是什麽樣的。

……

李香庭站到樓梯口,胸膛堵了口氣,怎麽也疏解不了。這不堪的世道,卑鄙的人,就這樣把一個潔白的人拉入泥潭。

他看著下面來回走動、招呼客人的女人們。

這混沌的世間,又豈止一個戚鳳陽。

一個男人摟著女人上樓,見人擋路,推了李香庭一把,他的胳膊撞到欄桿,一陣吃痛,卻遠不抵心中的沈痛。

“擋什麽道,滾開。”

李香庭回身攥住那男人的衣領,把人扯回來,一腳下去,直接叫他滾下樓梯。

……

李香庭進了警察局,沒有過夜,便被李家人保了出來。

那人斷了兩根肋骨,卻被幾百大洋給打發了。

華叔領著李香庭回去,人還沒進家門,就聽到李仁玉怒發沖冠的罵聲。一見人,隨手拿起個瓶子就砸了過去,華叔怕把少爺砸出好歹來,把人一拉,躲了過去:“老爺,您息怒。”

“滾過來!”

李香庭垂首走過去。

“跪下!”

李香庭紋絲不動,李仁玉一腳踹在他腿上,把人硬生生踢得單膝跪地:“逛妓院,打架,你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!可真是給李家長臉,像你這種丟人的東西,還是滾回法國的好,省得天天在外面丟人現眼。”

月姨起身,她最近大量吃藥,激素過多,身體發福了不少,扶住李仁玉:“老爺,別氣壞身子,孩子嘛,總有犯錯的時候,別說狠話,傷了孩子的心。”

“傷他的心?你看他有心嗎?”李仁玉看他一聲不吭的樣子,越來越來氣,捶胸頓足,“我怎麽生出你這麽東西,別在這杵著礙眼,滾去祠堂跪著。”

月姨見李香庭不動彈,過去輕聲勸道:“你父親這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,現又在氣頭上,難免說話不中聽,你服個軟,別跟他頂,回頭我勸勸他,明天什麽事都沒了,別火上澆油,惹他動手。”

李香庭一句話都沒聽進去,忽然起身,質問李仁玉:“是你把阿陽賣到妓院的?”

李仁玉聽他的語氣,更加來火:“一個下賤的丫鬟,讓你用這種態度質問你老子,且不問是不是我賣了她,就算是,你又能怎樣?”

李香庭氣得握拳,雙眼布滿血絲。

李仁玉看他橫眉怒眼的樣子,嗤笑一聲:“怎麽?還能跟你老子動手不成?”

“在你眼裏,誰是不卑賤的?除了你自己,和你成天拍馬屁的那些高官、老板,所有人都是地上的爛泥,你踩一腳都嫌臟!”

李仁玉氣得抄起凳子就要打他,月姨攔住:“老爺,罵歸罵,別動手,這一凳子砸下去,萬一打出個好歹。”

“你讓開,我打死這個逆子。”李仁玉瞪圓了眼,“沒有老子拍的那些馬屁,有你今天的日子?你能讀書?玩樂?跑出國學那什麽勞什子油畫?還帶個丫鬟一起畫那些下流的畫!”

李香庭這才反應過來,原來,還是因為那些畫。

他無奈地笑了:“下流?您不下流?一開始讓她來給我做陪床丫鬟!您這不是自相矛盾嗎!”

“我把她放在你身邊,僅僅是為了解決一個正常男人的生理需求,你去畫她……”李仁玉擺了下袖子,似乎提及那些字眼都讓他覺得骯臟,“這是兩碼事!”

“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,在你眼裏就是個洩欲的工具。或者說,在你眼裏,她們甚至都不算人吧?和你養的那些貓狗都一樣  ,可以隨便打罵、買賣,甚至,連那些寵物都不如。你視人命如草芥,狂妄得對待每一個不如你的人。人體畫下流,那你要不要進美術教室看看,人體畫課程是怎麽上的?要不要去質疑學校?質疑教育局?”

李仁玉一巴掌甩在他臉上:“你給老子聽著,學校的事我不管,再讓我看到那些不三不四的畫,連你都給燒個幹凈,滾出去。”

月姨嘆息一聲,隨李仁玉走了。

李香庭輕蔑地笑了一聲,笑他人,笑自己,笑這個權貴當道的社會,他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。

華叔問:“少爺,你去哪?”

“少爺——”

李香庭獨自走出去,躲在外面的李香岷問:“哥哥,您上哪去?這麽晚了,別出去了,明天跟爸爸道個歉,就沒事了。”

“你也覺得他沒錯?”

李香岷沈默兩秒,回答:“他不對,可他是爸爸。”

李香庭揉了揉他的腦袋:“你上樓吧,不用管我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回吧。”

李香岷沒再跟過去,只見李香庭垂頭喪氣地慢慢走遠,他嘆了口氣,進了屋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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